庚寅年滬上鉅賈之抉擇:析論劉鴻生歸返赤縣之因由
庚寅年(公元一九四九年),鼎革之際,寰宇震盪。赤潮席捲神州,舊秩序土崩瓦解。值此風雲變幻之秋,握擁鉅資之商賈巨擘,其抉擇去留,攸關身家性命,亦折射時代之波瀾。彼時,多有可遠走高飛之賈人,卻毅然決然,留駐於奉行翦除資本主義之新政權轄下。此番抉擇,委實令人費解。昔日國民政府所倚重之滬上鉅賈劉鴻生,曾將家眷與資財悉數遷往海外,構建跨國網絡,以分散風險。然其本人竟於最後回歸故土,與海外親人訣別,其畢生積累之財富,亦難逃國有化之命運。今吾人欲探究劉氏回歸背後之複雜動機,藉此管窺國共交替之時代風貌。
時維解放軍將克上海之際,年逾花甲之劉鴻生已離滬,經國民政府之臨時都城廣州抵達香港。貴為中國屈指可數之實業巨子,劉氏對於政局之劇變,早有綢繆。其奉行之生存之道,在於分散風險,正如其常掛於口之英語格言:「勿將所有雞卵置於一籃之中。」(Don’t put all your eggs in one basket.)劉氏經營之產業廣泛,涵蓋火柴、紡織、水泥、煤炭等多個領域;其教子之方亦如是,子女或負笈英倫,或遊學美利堅,或東渡扶桑,更不乏入劍橋、哈佛、帝大等名校者。
國共內戰爆發後,劉氏更將資產轉移至海外以規避風險,投資臺灣地產並開設工廠。其避難香港亦非偶然,蓋其早於香港坪洲創立東南亞最大之火柴廠,更暗令生意夥伴將鉅額資金、工業製品及原料運往香港,以為後路。
然則,縱使劉氏早有先機,鋪設後路,又擁有常人難及之資源與條件,值此一九四九年之歷史關頭,其對於去留問題,依舊舉棋不定。其何以避難香港,而非隨國民黨遷往臺灣?最終又緣何選擇重返大陸?
劉氏離滬前,曾多次召開家庭會議,與子女共商家族前程。然其千算萬算,未料及留學日本之六子劉公誠竟為中共地下黨員。據康奈爾大學中國史教授高家龍Sherman Cochran之研究指出,劉公誠曾於一九三八年親赴延安加入共產黨,此後以地下黨員之身份秘密活動。然其初亦未能消弭全家上下對中共之疑慮。
一九四九年初,中共於向上海推進之際,亦不斷向劉家傳遞訊息,保證只要劉家願意留下,其名下所有工廠皆會受解放軍之保護。劉公誠亦極力遊說其父,然劉鴻生始終對共產黨將如何處置資本家抱持戒心,甚至向家人明言:「共產黨決不會與吾輩真正交朋友。」
既不信任共產黨,則投靠國民黨似為順理成章之選擇。劉氏與蔣介石素有交情,且曾多次擔任公職,更預先派遣子嗣赴臺,以為遷臺之準備。然國民黨於一九四八年推行之貨幣改革,卻動搖了劉氏之信心。彼時,蔣經國奉命控制通貨膨脹,強令上海資本家以舊幣兌換金圓券,數名富商拒不合作後遭逮捕,甚或有人被處決。劉氏迫於無奈就範,然政府竟於數月後宣告改革失敗,金圓券遂成廢紙,令上海富商損失慘重。劉氏自此對蔣氏及國民政府有所保留,更於家庭會議上向女兒表示:「臺灣亦非善地。」
值此國共兩難之際,解放軍已兵臨城下,劉氏遂避走香港,以觀時局之變。然隨著其在港之生意受挫,國民黨於大陸兵敗如山倒,其可思考之時間已所剩無幾。散居各地之家人亦各展其力,試圖左右其最終之決定。
迨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共產黨竭力拉攏劉鴻生。曾兩度派遣其子赴港,欲接其回國。周恩來亦派遣特使赴港,遊說包括劉氏在內之中國資本家返國,承諾凡愛國者皆受歡迎,其家庭與財產皆可受保障,甚至有機會委以國家領導之重任。
劉氏最終屈服。其向家人解釋道:「吾已年逾花甲!吾之事業皆在國內,不願滯留海外作異鄉之客。今汝等皆盼吾歸去,吾一人流落海外,又有何意義!吾決意回去。」
高家龍Sherman Cochran分析指出,劉氏之返鄉初衷實為平實,乃自覺年事已高,渴望與家人團聚,不忍捨棄國內之事業成就,與民族主義並無太大關聯。然其返回上海安頓後,卻判若兩人,言談之間皆帶有濃厚之政治色彩,措辭亦十足官方口吻,更放棄分散風險之策略,欲於共產中國孤注一擲。
劉氏抵津後,即受周恩來之邀赴京。其雖曾為英人買辦,又受國民黨委任公職,然並未被中共扣上「買辦官僚資本家」之帽子,反受周氏嘉許為「民族資本家」,先後擔任政協及人大代表。其後,其於公開演講中,亦滿口「主義」,指責「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及官僚資本主義」壓迫中國工商業,儼然變了一個人。
此時,劉氏分散風險於海外之舉,反成其政治負資產。質疑之聲四起,迫使劉氏急召海外子女回國。其寄出之信件,皆充斥政治語言,力勸子嗣速歸。
劉氏之子劉念信堅拒其父之邀請。父子二人書信往返,劉念信批評共產主義剝奪人之自由;劉鴻生則反駁其子受美國自由理念之誤導。然其信中甚少流露個人情感,終未能說服其子。
最終,劉公誠親赴香港,以計誘其弟劉念信回國。劉念信得知真相後,怒不可遏,然已無力回天。
至於劉鴻生本人,其於共產中國僅渡過短暫之蜜月期,便接連成為政治運動之目標。其後,其名下所有企業皆改組為公私合營,其畢生之努力化為烏有。
劉氏為家人留下者,除財富外,尚有資本家之標籤,使其家族捲入一場又一場之政治風暴。
高家龍Sherman Cochran認為,劉氏之遭遇並非個例,實乃彼時之寫照。諸多中國商人皆與劉氏相似,學會投資海外以避險。劉氏於香港之掙扎,亦與其他商人相似,其最初之考慮,多為業務分佈、家庭因素等,鮮有意識形態之色彩。
至於劉氏是否曾為返回上海而後悔,吾人已無從得知。然其於一九四九年後,即便共產黨違背當初之承諾,要其奉獻畢生經營之企業於國家,文獻中之劉氏始終「非常感謝黨」,未有絲毫怨言,更遑論「後悔當初」矣。
The Lius of Shanghai, Sherman Cochran and Andrew Hsie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