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3日 星期四

時局維艱,董公浩雲 戊子之抉擇

歲次戊子(一九四八年),時維仲秋,董公浩雲正值壯歲,其業方興未艾。旗下天龍、通平二輪,劈波斬浪,遠涉重洋,肇啟華夏通達歐美之航路,洵為我國遠洋航運史冊,添注嶄新篇章。同年,復奉政府之命,膺復興航業公司之重任,遠赴美利堅,司接收船隻之責。

董公藉此良機,遍訪歐羅巴及美洲諸邦,躬親考察寰宇先進之造船技藝與科學管理之法。歷時半載之考察,宏其襟懷,益勵其志。歸國伊始,即擘畫鴻圖,擬向英倫購置精良海輪,以宏其航運事業。

夫戊子之年,於中華民族而言,亦為多事之秋。廟堂之上,政綱頹圮;沙場之內,兵戈不利;尤以財經困頓,通貨惡性膨脹,致使國民政府治下之華夏,深陷重重危機,難以自拔。迨至歲暮,國共兩黨之軍力對比,已然丕變;適逢財政改革鎩羽而歸,更昭示國家經濟已瀕臨崩潰之邊緣。朝廷自身尚且岌岌可危,又何暇顧及董公之外匯申請與購置海輪之宏圖?

值此關乎國族未來命運之際,董公將何去何從?此乃其人生道路上之重大抉擇,亦其亟須定奪之事。維時香港,乃英政府轄下之殖民地,遂成眾多商賈之首選。

抗戰甫歇,內戰旋即爆發。隨戰局之頹喪,國民政府復行管制外匯與通貨膨脹之策,遂致原料匱乏,市況萎靡,外銷受阻,經濟危機日益加劇。反觀香江,經濟則方興未艾,尤以其推行自由港政策,於外匯及進出口貿易皆無箝制,遂成內地資本遷徙之鵠的。申新紡織公司總經理榮鴻元,於考察香港之投資環境後,曾向記者坦言:「華北、華中實業家之遷港設廠,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倘若政府能洞燭機先,允准開放自由外匯,俾於英美諸邦購進之工業生產器材機器得以順利進口,又何至於捨本逐末,楚才晉用,徒助香港之繁榮?」

陳光甫亦於日記中寫道:「香港有良港,有善政,捐稅不重,且處於英帝國關稅優惠之內,易於對華對日競爭,又與中國市面相近,兼之東南亞諸國,如新加坡、暹羅等,亦在咫尺。」故眾多商賈皆認為,香港乃當前資本轉移之適切之選。

香江於董公而言,亦非全然陌生之地。溯及一九四〇年前後,董公為於香港註冊成立航運公司,曾託友於九龍塘施他佛道購置府邸一處。迨太平洋戰爭爆發,中國航運公司遭封禁,董公亦離港而去,此處房產遂閒置多時,直至抗戰勝利後方才收回。值此兵荒馬亂之際,香港不啻為一可暫棲之所。

一九四八年臘月,董公率長子建華及女小平、亦平暨其他親眷,搭乘海文輪,辭別其出生及久居之滬上,舉家遷徙至香港。其妻顧善真及長女建平、次子建成則乘機抵港。與此同時,中國航運公司亦於香港金融樞紐——中環皇后大道中十二至十四號鷓鴣菜大廈四二〇室,設立辦事處。

董公雖身暫居香江,然其心仍繫故國,眷戀滬上,蓋其事業尚在內地,中國航運公司總部亦設於斯。待其安頓家室之後,一九四九年三月初,董公復返滬上。

時局至此,益發天翻地覆:繼遼瀋、淮海、平津三大戰役告捷之後,共產黨已據半壁江山,且正秣馬厲兵,欲渡長江,一統神州;而蔣公則已宣佈下野,由副總統李宗仁署理總統之位。國民黨雖冀望劃江而治,然其統治已岌岌可危,敗局已定。

滬上之局勢亦復如是。自平津及華北地區相繼淪陷於中共之手後,南北沿海及內河交通遂告中斷,不僅航運業之利益遭受重創,更嚴重影響上海市民之民生。此時於航運業而言,至關緊要者,莫過於儘速恢復南北通航。故上海航運界率先向國共兩黨提議,以麵粉三十萬袋北運,以交換煤炭十萬噸來滬。國民政府行政院對此表示允准,並批准由中國航運公司旗下之唐山號貨輪先行試辦。

故董公返滬後,主要奔走於南北通航之事。其故交、曾任通成公司船長之周啟新,更以代表之身,自上海經秦皇島轉赴天津及北平,與中共天津市長黃敬、北平市長葉劍英及華北人民政府副主席薄一波會晤,就恢復南北航運之辦法及各項具體事宜達成共識,終使通航得以實現。

為此事,中共最高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更專電上海船東代表沈琪,表示:「恢復華北上海間航運,以利生產之發展,極為重要。『大上海』、『唐山』兩輪北駛,並派員至華北接洽,極表歡迎。此間已囑北平葉劍英市長、天津黃敬市長準備接待。英商太古公司『湖南』號駛抵塘沽,係屬臨時性質,並非事先洽定;所謂華中、華南中國船舶開往華北口岸,將不使其駛返原地等,係報紙造謠,先生等不應置信。」意在打消上海船隻北歸之顧慮。

在滬期間,董公亦曾出席輪船業公會之會議及活動。三月十五日下午,董公出席上海市輪船商業同業公會第二屆第十次理監事會議,商討輪船業保安捐徵收辦法;三月二十九日中午,董公於國際飯店十四樓參加聚餐,聽取輪船商業同業公會秘書長沈琪晉京接洽有關通航一案之報告;四月二十三日中午,又於國際飯店十四樓參加同業公會第十三次會議。

恰於此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攻佔南京。自此之後,於上海市輪船商業同業公會之會議記錄中,便再也尋覓不到董公之簽到。董公自此離開上海,離開大陸,直至辭世,亦未再踏足故國土地。

董公雖離大陸而去,然其公司仍留守上海,由副總經理鍾山道主持日常工作。其主要任務,除觀察及瞭解新政權之態度外,更重要者,乃尋求雙方有無合作之可能。而公司之日常運作及員工薪資,仍由董公負責。據鍾山道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之來函透露,董公曾先後數次匯予上海公司員工薪津,計人民幣(舊幣)七千六百餘萬元、港幣五萬元、美金七千五百元。此筆數目不菲之款項,不僅暫解公司員工日常生活之燃眉之急,同時亦表明董公此時仍對公司未來在大陸之發展,抱持一定之希望。


《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No. 50 - January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