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的隱喻:植物如何描述人群及其深層的台灣文化人類學意涵
我們用來描述人類身份和歸屬感的語言,往往豐富地借鑒了自然界的隱喻。其中,將人比作植物,尤其是它們的根,是最具啟發性的比喻之一。在台灣,番薯(Sweet Potato)就是一個恰如其分的例子,它在口語中用來形容1949年以前抵達台灣的人們,暗示著與這片土地深厚而原生的連結。這種語言選擇並非隨意,它觸及了我們對根的理解中所蘊含的深刻人類學和文化意義。
台灣的番薯與芋頭:一種根深蒂固與移植而來的身份認同
在台灣,「番薯」成為了區分早期來台定居的閩南人和客家人的強而有力符號。它暗示著一種與土壤長期而有機的關係,一種地方的真實性。這種象徵意義源於番薯堅韌、蔓延的特性,以及它幾乎能在島上任何地方茁壯成長的能力,體現了那些數代以來在此落地生根的人們的韌性與深厚連結。
而1949年國民政府來台,帶來了大量主要由軍人組成的中國大陸人士,導致了新的語言區分。這些與台灣本地人不同的新來者,被非正式地稱為「芋仔」。這種選擇並非偶然;「老芋仔」成了「番薯」的自然對應詞,原因在於芋頭也同樣在地下生長,但也許也隱約暗示著一種與那些已在島上生活數代的人們相比,不同種類的起源或較不直接的「根深蒂固」。有趣的是,這些「外省人」在抵達台灣之前,來自中國大陸各省,背景多元,但一旦跨過海峽,他們都被本地人統稱為「芋仔」。
這個隱喻突顯了一種基本的人類需求:定義誰屬於這裡,誰不屬於這裡;誰是「本地人」,誰是「外來者」。而「根」則成為了本土性、真實性和歷史存在的標誌。
為何是根?人類學視角
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持續使用根的隱喻來描述人群並非巧合。
錨定與穩定: 根是植物生存的基礎,將其牢牢固定在土壤中。這象徵著在特定地方的穩定、歸屬和持久的存在。「根深蒂固」意味著一種堅不可摧的連結,經得起時間和變化的考驗。
起源與祖先: 根是起源點,從大地中汲取養分以滋養整株植物。這自然延伸到祖先、遺產和基礎身份的隱喻。我們的「根」將我們與祖先、原籍地以及世代相傳的文化傳統聯繫起來。談論「連根拔起」則是在描述深刻的流離失所、身份喪失和連結斷裂。
隱藏的力量與韌性: 就像番薯或芋頭一樣,根通常在地下看不見的地方生長,但它們卻是植物力量和韌性的來源。這種隱藏的面向反映了定義一個群體的持久而往往無聲的社區紐帶和共同歷史。它暗示著一種不總是可見但對生存至關重要的力量,尤其是在充滿挑戰的時期。
有機生長與適應: 植物透過其根部適應環境,即使在困難的條件下也能找到養分。這種適應性可以反映在移民群體如何經過數代人,深深融入新的土地,發展出既新穎又根植於新環境的獨特文化形式。
「番薯」與「芋頭」的融合:「蕃芋」的誕生
台灣「番薯」與「芋頭」的故事,不僅僅是關於區分,更是關於融合。由「外省人」與「本省人」通婚所生的下一代,被幽默地戲稱為「蕃芋」。這個融合詞彙本身就象徵著一種超越最初僵硬類別的、新的、不斷演變的身份認同。
這些詞彙——「番薯」和「芋頭」——儘管缺乏正式的學術定義,卻廣為流行。它們也催生了一些有趣,儘管有時帶有刻板印象的看法:「番薯」被謠傳很傳統,甚至因為台灣曾受日本殖民統治而會「忍術」,而「芋頭」則被認為愛吃大蒜、辣椒、狗肉,很疼老婆卻脾氣不好。這些刻板印象,無論是否準確,都說明了人類將複雜群體動態分類和簡化的傾向。
然而,四十多年來,「番薯」與「芋頭」並存,許多人組成了「蕃芋」家庭。他們逐漸發現,刻板印象並不總是成立:並非所有「芋頭」都愛辣椒,「番薯會忍術」的說法也很可笑。就像並非所有外省人都是國民黨員,也並非所有台灣人都投民進黨的票一樣。
以一個「蕃芋」家庭為例,先生是河北人,太太是苗栗客家人。儘管他們感情深厚,但在某些情況下,由於過去經歷的不同,他們會涇渭分明。太太從小受日本教育,嚮往日本禮教風俗和歌謠,一心想到日本旅遊。先生則在抗戰時期從事地下工作,曾被日軍火烙腹部,對日本人深惡痛絕。每當太太哼起日本小曲,他就忍不住高唱「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等「大刀歌」及「流亡三部曲」以示抗衡。然而,旁人不必擔心,這個「蕃芋」家庭並未因此變質,他們很懂得「唱歌的歸唱歌,家庭的歸家庭」。「唱歌」的問題談不攏,但結婚幾十年來卻不曾因此吵過架。他們的「蕃芋」家庭飲食習慣南北融合:台式清粥小菜配上大花捲,味道極佳。這個「蕃芋」家庭在這種看似矛盾卻又整合的形式下生生不息。
婚姻與身份的演變:一個新的根系
在傳統的中國大陸社會裡,五十華里就算「異鄉」。許多1949年隨軍隊撤退來台的大陸人士,許多人根本無法想像地球一隅竟有台灣這塊土地。據學者估計,1948年至1950年間,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各省軍民約有九十一萬人,佔當時台灣人口的百分之十四。他們因戰亂來到台灣,鮮有不懷抱歸鄉夢想的。然而時光荏苒,故鄉越來越遠,他們不得不另作打算,最常見的就是在本地結婚,「或許他日返鄉時,也有妻子兒女同行吧!」他們想。
這次移民的性質屬於軍事和政治撤退,導致男女比例嚴重不均,男性約為女性的三倍。這種不平衡,加上最初的文化和語言隔閡,使得第一代來台「外省人」難以充分在彼此多元的「外省」群體內通婚。因此,許多人轉而與本地台灣人通婚。光復初期,本省與外省人之間存在諸多隔閡,衝突事件時有所聞,例如1947年著名的「二二八事件」。第一代的「蕃芋」婚姻,由於這些文化和心理隔閡,在許多情況下並不幸福。
早期,外省人在眷村裡自成天地。隨著台灣媳婦的漸次進入,這些眷村成為了族群融合的最大基地。作家苦苓曾在一篇描寫早期軍中老士官長娶妻的短篇小說《張龍趙虎》中,道出了在婚姻市場上競爭力薄弱的外省老兵的悲哀。小說描述了張龍、趙虎兩位情同手足的老兵,隨軍來台後一直待在軍中,為了解決生理需求,兩人合買了一個女孩,由張龍出面作名義上的丈夫……。「買賣婚姻」在第一代外省士官兵中屢見不鮮,由於經濟條件差,他們所娶的本省女性許多是本省族群中社會邊緣的女子,例如寡婦、殘疾者或原住民等。買賣婚姻由於缺乏感情基礎,經常導致妻子離家或子女出現人格問題等社會悲劇。
雖然許多第一代本省、外省人通婚是環境所迫,外省男性選擇不多,因此談不上是兩個族群自願性的融合,所以問題也較多。然而,也有一些第一代本省、外省人是因感情而結合的,由於當時社會環境不贊同,經歷阻撓而得來的果實,反而更加甜美。例如,熊淑華的父親是湖北人,母親是台北平溪鄉人。當年國民政府來台,熊父也隨之而來,並在平溪工作,認識了未來的太太,兩人相戀而論及婚嫁。在兩人結合前,平溪從未出現本省、外省人結婚的例子。為了避免閒言閒語,男方甚至請來當地警察局長上門提親,「鄉下人怕官,看警察局長上門,我外公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就答應了」,熊淑華笑著轉述由母親那聽來的老故事。這種婚姻的成功甚至催生了「外省人比較疼老婆」的說法,引發了一股嫁給外省人的熱潮,熊先生的外省朋友們大多都在平溪找到了終身伴侶。
模糊的界線:新的祖先,新的忠誠
四十年後,當「外省人」回大陸探親時,他們往往發現自己被親族視為與眾不同的「外人」,因為他們已經適應了台灣的生活。
中央研究院的調查顯示,自1944年以來,本省與外省人通婚的比例約在百分之十六到百分之十九之間。最初,第一代婚姻存在明顯不平衡:閩南男性與外省女性通婚的比例是百分之一點五,而外省男性與閩南女性通婚的比例則高達百分之七點四,凸顯了外省男性在婚姻市場上的壓力。到了第二代,男女雙方通婚的比例變得非常接近(本省男性/外省女性佔百分之五點三;本省女性/外省男性佔百分之五點二),這表明社會結構性壓力減輕,族群融合的可能性更大。
雖然第一代婚姻多是環境使然,但第二代關係則更可能建立在情感基礎上。然而,不同的成長背景仍然帶來挑戰,尤其是在面對上一代整個家族時。
「蕃芋」家庭通常是雙語家庭。在當今社會,懂得越多語言越好,蕃芋小孩常在語言上佔有優勢。這種語言的多樣性證明了台灣社會的適應性。此外,研究表明,「蕃芋」子女的「省籍意識」普遍低於純粹本省或外省家庭的子女,這支持了通婚有助於族群融合的理論。
然而,隨著省籍意識日益激化,「蕃芋」世代常感到左右為難。他們抗拒被貼標籤,對於被迫「選邊站」感到沮喪。他們的「鄉愁」也可能與父母輩截然不同。例如,一個從小聽父親描述大陸故鄉美麗山河的人,長大後在台灣生活並遊歷世界,可能會發現自己更思念台北街頭,而非遙遠的、從未真正體驗過的「故鄉」。
風味的融合:台灣獨特的「蕃芋」文化
如今的台灣已成為一個獨特的熔爐,匯集了中國各地特色,卻又孕育出獨特的在地風情。四川餐館隨處可見,但菜色卻與辣到極致的純正四川菜不同。台灣人雖然受不了太辣,但也從四川人那裡學會了一點點辣,而台灣的四川人也因生活環境和氣候的改變,不再吃那麼辣。於是,在生活習慣上,大家都適應了這片土地,食物南北融合,連人也改變了。
一位老兵在台灣生活數十年後,回大陸老家探親,卻感嘆:「前幾年,我回大陸探親,但在生活習慣上,好像又重回一次四十年前到台灣當『外省人』的經驗」。習慣了台灣的生活後,回到大陸家鄉反而住不慣,卻又成了「外省人」。
行政院長連戰是台南人,夫人方瑀是重慶出生的外省人,兩人育有四名子女。當被問及家中是否有省籍差異痕跡時,方瑀有些難以回答,因為沒問題找問題確實有些困難。她認為,自己雖然是外省人,但並不喜歡現在大陸的樣子,所以並不會思念家鄉,「儘管台北交通亂得一塌糊塗,我還是喜歡這個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她說自己是在台灣的中國人。
海洋大學教授廖中山是河南省人,十五歲時隨軍隊來台,至今閩南語仍不甚流利。他的妻子林黎彩是高雄人,兩人的結合並無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廖中山說自己的婚姻極為平凡:「完全是我到了要娶太太的年齡,孤身在台只有娶本省太太;而太太是個孤兒,怕嫁到本省家庭會受歧視,一心找個沒家累的外省人嫁,所以經人介紹後就結婚了」。然而,與大多數外省人不同的是,廖中山完全把台灣當作自己的家鄉,他說:「日久他鄉即故鄉」。他認為在情感上,中國是他的「生母」,台灣則是「養母」。來台四十年,自己已經是屬於台灣的「台灣人」。儘管一家五口閩南語都不流利,太太愛吃大腸麵線,先生愛啃大饅頭,但這都不影響他們的情感,因為他們都對這片土地有著共同的愛。
你知道嗎?雖然台灣人愛以番薯自稱,以芋頭稱呼外省人,但其實番薯、芋頭都不是台灣本土植物,只不過它們都在這塊土地生長,所以成了土地上常見的植物。就人來說,也像番薯、芋頭一樣,在這塊土地上生長久了之後,芋頭也會變番薯,同樣的番薯也越來越像芋頭,更何況結婚後生出來的「蕃芋」,你說他們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