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失求諸野」:在新加坡與香港尋找已在英國本土淡去的「舊英國」
「禮失求諸野」的意涵
在中國思想中,「禮」不只是一套祭祀儀式,而是涵蓋社會秩序、倫理規範與制度形態的整體規範。所謂「禮失」,指的是原本承載價值與秩序的形式已經鬆動或失傳;「求諸野」,則是提醒人們,到中心之外、邊陲之地,去尋找那些尚未完全消失的痕跡。這是一種透過旁觀者、局外人來反照本源的視角。
如果把大英本土視為帝國的「中心」,那麼新加坡與香港便可說是當年被視為邊陲的「野」。在殖民時期輸入的「英國式」禮制——包括法律、官僚、教育與城市秩序——往往在當地被制度化、固化,形成某種歷史剖面;而英國本身隨時代變遷,自行改造、汰換了一部分舊有傳統。
法律文化:舊英國的活標本
普通法傳統是「舊英國」留在新加坡與香港最醒目的遺產之一。殖民統治輸入了一整套以判例為核心、強調程序、由法官主導的司法文化,並高度重視法院的專業形象與形式感。香港在 1997 年後仍保留終審法院、英語作為高等法院主要語言,以及案例推理的風格,帶有濃厚的「後帝國」英國法院氣質。新加坡的法庭語言、判決書寫作方式及庭審禮儀,同樣呈現出從倫敦輸入、再由本地消化的英式法律傳統。
反觀今日英國,本土法律制度在歐洲一體化、人權法、行政改革與社會變遷的多重影響下,已經不再只是人們記憶中的「古典普通法」。對許多人而言,那種帶著假髮、穿著禮服、講究修辭與程序儀式的英式司法風景,有時反而更容易在前殖民地的法院裡看見,而不是在當代、經過多輪改革的英國本土。
文官體制與秩序倫理
英國輸出的從來不只是法律條文,還包括一套自我定位為「專業、克制、政治中立」的文官精神。新加坡與香港皆承繼了這種強調考試選拔、專業訓練與程序正義的官僚模式。新加坡更將廉潔、高效、精英官僚體系納入國家敘事,成為政權合法性的關鍵一環;香港則長期以行政中立、專業文官作為社會穩定的支柱。
然而在英國本土,這套理想化的文官傳統則面臨經費緊縮、外包與民粹式輿論監督的多重壓力。「官僚」在公共語境中時常被負面化,與殖民時代那種自信自律的白廳形象有所距離。對習慣新加坡或殖民時期香港行政文化的人來說,今日英國的政府與公共服務反而顯得更為碎片化與政治化,「舊英國」式冷靜、嚴謹的行政理想,似乎在邊陲被保存得更為完整。
城市秩序、禮貌與日常規範
殖民地城市曾是展示英國秩序理想的舞台:規劃嚴整的市中心、公園與濱海步道、具儀式感的會所與學校,背後都反映了某種都市文明想像。香港的公共屋邨、山頂公園、殖民會所與教會學校,仍隱約呈現一種戰後英國城市治理與社會階層的影子。新加坡對於清潔、秩序、排隊、公共空間行為規範的高度重視,則可被解讀為英式都市禮貌與當地文化、國家工程的融合。
在英國本土,戰後的社會流動、多元文化與青年文化衝擊,逐步打破許多舊有的階級禮儀與拘謹規範。旅人心中那個「拘謹禮貌、重視教養」的英國形象,今天往往更容易在新加坡與香港的某些校園、辦公室與官方場合中感受到,而在倫敦街頭或社區裡,則呈現出更加多樣、放鬆甚至粗糙的一面。
教育與「紳士」理想
英國殖民教育的核心之一,是培養一批受英式文科與法律訓練的菁英,以充當帝國與殖民社會之間的中介。香港的傳統名校、辯論社、社制(house system)、制服文化與晨會儀式,仍然帶有濃厚的英式文法學校風格。新加坡的頂尖中學與大學,同樣保留制服、學校歌、嚴格考試文化等,延續並改造了英國中學與寄宿學校的某些結構。
在英國本土,文法學校制度與傳統寄宿學校文化長期受平等與階級批判,歷經多次改革、弱化或轉型。結果是,那些在想像中屬於「舊英國」的教育形式——整齊制服、嚴格紀律、儀式化的校園生活——反而在新加坡與香港的部分校園裡更加明顯,而在英國則變成社會爭論與反思的對象。
經濟文化與商業倫理
作為自由港,新加坡與香港從殖民時期便承接了英國對自由貿易、契約與商業信用的重視。殖民港口城市強調關稅低廉、規則清楚、法院可靠,形成一套以法治保障商業的信念。新加坡今日作為規則導向、開放經濟體的形象,與香港長期自我定位為「自由市場」的傳承,都可以看作是 19 世紀以來英國自由貿易理念在地化的結果。
相較之下,英國本土經歷去工業化、金融主導與脫歐等巨變,自由貿易與全球化成為高度政治化的議題。曾經主導帝國自我敘事的「自由貿易道德論」聲音淡出,取而代之的是關於不平等、區域失衡與主權的激烈辯論。某種程度上,在新加坡與香港仍被推崇的「規則明確、契約至上、自由貿易」想像,較接近 19–20 世紀英國自我理解中的理想型。
認同、記憶與選擇性的承襲
「禮失求諸野」並不是說邊陲比中心更「純正」,而是指出文化在中心變形之後,早期的層次常常在周邊留下較完整的切片。新加坡與香港並非把「英國」原樣冰封,而是經過本地化、與華人、馬來、印度等多元文化以及自身國族建構交織之後,形成新的混合體。因此,今日在兩地看到的「舊英國」,是被篩選、重組與再定義過的英國。
走在香港的殖民法院、新加坡的老校禮堂,或觀察兩地文官體系的運作,很容易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進入了 20 世紀中葉英國的歷史場景。與此同時,英國本土則持續變化,走向另一條路。從這個意義上說,若要在 21 世紀尋找某種已在倫敦變得模糊的「英式禮」,到前殖民地的「野」間觀察,確實能看見一些在本土已經不那麼清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