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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6日 星期日

從循環延續到革命性斷裂:解釋中國的朝代變革

 

從循環延續到革命性斷裂:解釋中國的朝代變革

中國歷史常以朝代循環的概念為特徵,這是一個理論框架,暗示著每個帝制王朝的興盛、繁榮、衰落和滅亡的重複模式。這種模式意味著高度的路徑依賴性,即儘管統治家族更迭,但基本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結構大體上得以延續。雖然從明朝到清朝的過渡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這種傳統的延續模式,但從中華民國(ROC)到中華人民共和國(PRC)的轉變則代表著中國歷史上一次深刻而根本的斷裂。本報告將詳細闡述這些對比鮮明的模式,強調區分現代革命性變革與其帝制前身的根本性意識形態基礎和前所未有的系統性轉變。

傳統朝代循環:帝制中國的路徑依賴性

中國歷史的傳統理解深深植根於朝代循環的概念。該理論認為,每個朝代都會達到政治、文化和經濟的頂峰,然後由於道德腐敗而衰落,失去天命,最終滅亡,隨後被一個新朝代取代。這種循環觀點暗示著重複主題的表面模式以及社會或經濟結構的潛在連續性,這意味著這些過渡期間基本發展或變化有限。

朝代循環的原則

朝代循環通常分為三個主要階段:朝代的建立、鼎盛時期以及最終的政治和經濟衰落導致崩潰。 這個過程常被描述為「專制與無政府狀態之間的週期性交替」。 一位新統治者,通常是從混亂中崛起的魅力型領袖,建立新朝代並獲得天命,開創一個繁榮和人口增長的時代。1 然而,隨著朝代成熟,帝國宮廷內部腐敗猖獗,導致不穩定、自然災害、饑荒和普遍叛亂。這標誌著統治者失去天命,最終導致朝代被推翻。 天命這一合法化原則對於漢族和非漢族統治者宣示其權威都至關重要。

這種循環模式的週期性,以權力與腐敗的相互作用為特徵,已經被觀察了數千年,從漢唐到明清。 儘管經歷了暴力推翻和統治家族的變革,許多基本制度和社會結構卻傾向於持續存在。朝代更迭通常通過軍事征服或篡位發生,但以中央集權官僚制和等級社會秩序為核心的帝制體系通常保持不變。 這種持久的模式被中國諺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精闢概括。

案例研究:明清易代(1644年):路徑依賴的典範

從明朝(1368-1644年)到清朝(1644-1912年)的過渡,是中國傳統朝代循環中路徑依賴的一個典型例子。儘管清朝是由非漢族的滿族征服者建立的,但新的統治者在很大程度上採納並延續了現有的中國帝制結構和社會規範。

政治和行政的延續性

清初皇帝策略性地採納了前明朝的官僚結構和制度。 明朝政府傳統上分為文、武、監察三部,而皇室及其宦官則擁有獨特且具影響力的地位。 清朝大體上維持了這一總體框架,儘管他們實施了雙重任命制度,將關鍵職位分配給漢人和滿人。一個顯著的行政調整是明朝重要的決策機構內閣的地位下降,在清朝演變為一個帝國秘書處。同時,清朝皇帝通過內廷將權力集中於皇權之下,內廷由皇室和滿族貴族主導,軍機處在1720年代成為其核心機構。

這種政治和行政連續性的一個引人注目的例證體現在法律體系中。1740年的《大清律例》「幾乎完全複製了其明朝對應的1397年《大明律》,以實現『便捷的帝國建設』」。 《大明律》的所有七章三十節都被原封不動地沿用到《大清律例》中,整個《大清律例》中只有一條是新創立的。此外,《大清律例》中的大多數官方註釋都源自明朝文獻。 這種顯著的法律連續性反映了兩個朝代在社會結構、政府機構和文化價值觀方面的深刻相似性。

清朝全面採納明朝的行政和法律體系,儘管他們是征服性的「外來」王朝,這表明他們對政治實用主義和合法化必要性有著深刻的理解。明朝體系是一個完善且有效的治理龐大複雜帝國的工具。通過採納它,清朝最大限度地減少了混亂,簡化了行政,並利用了現有的制度知識。更深層次地,通過擁抱漢族行政和法律框架,清朝可以將自己呈現為天命的合法繼承者,而不是外來征服者。這一策略對於確保漢族精英和民眾的合作至關重要,因為清朝明確旨在強調「儒家普世世界秩序而非民族使命」。 這種戰略性採納突顯了帝制中國治理根深蒂固的路徑依賴性,即國家政權的根本「形式」——其帝制官僚制和法律體系——比特定的統治家族或其民族起源更為持久。它強調了滿族統治者將自己融入現有中國政治傳統的政治智慧,而不是試圖進行激進的系統性改革。

經濟和社會的延續性

明朝末期顯現的經濟活力在清朝時期大體上得以延續,並一直持續到19世紀40年代的鴉片戰爭。 在此期間,中國的國內經濟保持著活力,商業化程度不斷提高,甚至在某些領域呈現出初步的工業化趨勢。 清朝時期,市場大量湧現,複雜的市場結構不斷演變,包括從下級市場收集商品的中心市場,以及從定期市場逐漸轉變為設有永久商店的日常固定市場。 此外,還發展出複雜的商人等級制度,長途商人會在遙遠的地區建立會館,以促進貿易並提供支持。 政府要求以貨幣(銅錢或白銀)繳納稅款的政策進一步刺激了經濟增長,迫使農民出售農產品以獲取貨幣。

清初的中國社會仍然高度分層,與明朝的結構相似。世襲身份群體從皇室後裔到社會底層的「賤民」,包括妓女、演員和政府下級官員。 許多職業,如釀酒師、染匠和醫生,都是世襲的,代代相傳。僕役也很普遍,富裕家庭擁有家僕,其中一些甚至可以在皇室內部獲得相當大的權力。 儘管普遍相信通過科舉考試可以晉升,從而支持社會流動性,但向下流動性是一種更普遍的現象。 親屬關係仍然很重要,但新的社會組織形式,如股份合作,應運而生,以滿足流動人口的需求,促進大規模商業運營。

從明到清的經濟活力和社會分層的延續性表明,晚期帝制中國的基本經濟和社會結構具有顯著的韌性,超越了朝代更迭。經濟活動的潛在驅動力——龐大的農業基礎、不斷擴大的商業網絡和日益增長的貨幣化——根深蒂固,並且在很大程度上獨立於特定的統治家族。國家主要扮演的是監管和徵稅的角色,而不是從根本上重組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是自然發展的。9 同樣,社會等級制度和傳統習俗,如世襲職業和各種形式的僕役,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和經濟規範,提供了社會穩定性。儘管統治精英發生了變化,但更廣泛的社會秩序基本保持不變,反映了深刻的社會慣性。這表明傳統的朝代循環主要涉及「政治領導層」的變化及其相關的腐敗和更新週期,而不是對整個社會和經濟結構進行根本性的重新設計。儘管明清易代對於當時的普通民眾來說是一場「漫長的災難」,這更多指的是征服和統治民族變革帶來的人道代價,而非社會和經濟基礎的根本性系統性變革。

文化適應與傳承

清朝統治者進行了複雜的文化適應過程,採納了許多中國習俗和傳統,同時精心保留了其獨特的滿族遺產。這種方法為該王朝培養了一種複雜、多方面的身份。 他們治理策略的一個關鍵方面是積極推廣儒家思想,這有助於使其統治合法化並維持漢族多數人口的社會秩序。儒家經典被納入科舉考試制度,強化了傳統價值觀,並培養了與中國悠久歷史的連續感。

清朝的遺產延伸到為現代中國作為一個地理和民族實體奠定基礎。它顯著擴大了中國的領土範圍,比其在1644年取代的明朝的地理範圍擴大了一倍多,人口也增加了兩倍,到其最後幾年達到約五億人。 至關重要的是,清朝有意識地將「中國」的理解從早期(明朝)的漢族國家概念轉變為一個「自覺的多民族國家」。

這種文化融合政策是帝國鞏固的策略性舉措。儒家思想為漢族大多數人提供了現成的、深受尊重的社會秩序和政治合法性框架。通過擁抱和推廣儒家思想,清朝可以更有效地治理,減少抵抗,並將自己融入中國既定的文化敘事中。同時,保持獨特的滿族身份對於統治精英的內部凝聚力至關重要,防止完全的「漢化」並維護其權力基礎。這種文化方法使清朝能夠將「中國」的概念從一個主要是漢族實體擴展到一個龐大、多民族的帝國,從而為現代中國奠定了重要的領土和人口基礎。這是一種對現有文化範式的「擴展」和「適應」,而不是革命性的拒絕。儘管一些現代漢族民族主義解釋將清朝視為「中華文明的倒退和變異」,標誌著「黑暗的殘酷」,但這種觀點往往忽視了明清易代所特有的治理、經濟和社會結構的深刻連續性,以及戰略性的文化融合。

表1:傳統朝代循環的特徵(以明清易代為例)

特徵

帝制朝代循環中的描述

明清易代示例

合法性

天命,基於道德治理的循環興衰。

清朝宣稱天命,採納儒家思想以使其對漢人的統治合法化。

政治體系

中央集權的帝制官僚體系,常設「三省六部」制。

清朝大體上沿襲明朝官僚結構(文、武、監察),並通過科舉選拔官員。

法律體系

綜合性法典,常以先前朝代法律為基礎。

《大清律例》幾乎完全複製《大明律》,改動極少。

經濟結構

農業基礎,商業化、市場和貨幣化不斷發展。

明末經濟增長和商業化在清朝繼續,市場和商人等級制度不斷發展。

社會結構

高度分層,世襲身份群體,重視親屬關係,一定程度的社會流動性(如科舉)。

社會仍高度分層;世襲職業和僕役制度持續存在。科舉提供流動性,但向下流動更為普遍。

文化立場

保護和推廣傳統中華文化,特別是儒家思想。

清朝採納中華習俗,積極推廣儒家思想,並將其融入科舉制度。

變革性質

統治家族/民族的變革;底層帝制體系、經濟和社會大體延續。

統治家族(滿族取代漢族)的變革,但基本行政、法律、經濟和社會體系大體保持不變。

革命性斷裂:從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

與帝制朝代過渡的路徑依賴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1949年從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轉變代表了中國歷史上一次根本性的斷裂。這不僅僅是統治家族的變革,甚至不是民族領導權的轉變,而是國家宗旨、社會結構和歷史發展軌跡的根本性重新定義,其驅動力是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基礎。

意識形態基礎:自由主義與馬克思列寧主義

中華民國於1912年清朝滅亡後建立,其根本受到西方政治思想的影響。中國知識分子致力於「賽先生和德先生」的原則,將其視為國家繁榮和現代化的兩大支柱。 自由主義和共和主義,及其對個人主義、立憲主義和三權分立的強調,構成了中華民國建立的基礎。 孫中山為中國國民黨(KMT)制定的指導思想「三民主義」(民族、民權、民生)旨在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的共和國,並融入了社會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元素。 儘管蔣介石領導下的國民黨後來演變為一個威權主義的一黨制國家,但其言論仍然圍繞著共和主義和民族主義理想,儘管採用了「訓政」的民主方式。

最終戰勝國民黨的中國共產黨(CCP)則建立在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基礎之上:馬克思列寧主義。 這種意識形態經毛澤東根據中國的農業背景改編為「毛澤東思想」,強調階級鬥爭和以農民為主導的革命。 與國民黨的改良主義或共和主義目標不同,中國共產黨的願景是一個未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精神烏托邦」,明確拒絕「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作為必須克服的階段。 中國共產黨的「三重革命理論」進一步概括了其作為一場持續、多維度革命的使命:「革命奪取政權」(推翻舊政權)、一場「改革革命」(社會主義制度的持續自我完善)和一場「過渡革命」(向共產主義邁進)。 這種目的論的、變革性的意識形態與帝制中國盛行的歷史循環觀和中華民國的自由共和主義願望形成鮮明對比。這種轉變不僅僅是治理方式的改變,而是意識形態的徹底範式轉移,從根本上重新定義了國家的宗旨、社會結構和歷史軌跡。

政治體系轉型

中華人民共和國於1949年建立的政治體系,標誌著與帝制和國民黨共和主義願景的根本性背離。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列寧主義的「黨國」,中國共產黨(CCP)是主導的政治機構,對「全國各領域的各項事業實行全面領導」。 與共和主義所設想的三權分立或帝制官僚體系中更分散的權力不同,中國共產黨通過控制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全國人民代表大會(NPC)來維持完整的國家權力。 在各級機構中,黨的級別優先於政府級別,黨的最高機構,如中央委員會、政治局和政治局常務委員會,負責制定最高決策,然後由政府執行。

這個體系是明確的威權主義,沒有自由選舉的國家領導人,壓制政治反對派,並限制公民權利。 中國共產黨控制地方選舉的候選人提名,並對從最高人民法院到國務院的所有國家機關保持嚴格控制。 這個以「人民民主專政」和「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為基礎的中央集權、黨控體系,與國民黨的憲政議會民主願景(即使該願景實現得不完美)根本對立。 黨對人事選拔和政策執行的普遍控制確保了沒有任何自主組織能夠挑戰其統治。 這代表著與以往任何中國政治模式的徹底決裂,建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在範圍和意識形態基礎上都獨一無二的國家控制形式。

經濟體系轉型

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49年後實施的經濟變革同樣具有革命性,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的經濟格局。中國共產黨的主要目標是在社會主義框架內實現工業化、提高生活水平、縮小收入差距以及生產現代軍事裝備。 這與明清時期以農業為基礎、商業化發展的經濟以及國民黨的混合經濟模式(仍允許大量私營企業存在)形成鮮明對比。

1949年後,中華人民共和國立即進行了激進的土地改革。這涉及共產黨工作隊與當地同情者合作,識別地主,通常以暴力方式改變農業所有權制度。地主遭到譴責,其地契被沒收,許多人遭到毆打甚至殺害。 大約45%的可耕地從地主手中重新分配給農戶,瓦解了舊農村精英的權力。 隨後是農業集體化,從「互助組」發展到「農業生產合作社」,最終建立大規模的人民公社,這是直接嘗試釋放生產能力和實現規模經濟。

同時,中國共產黨將關鍵產業國有化,並建立國有企業(SOEs),旨在通過自上而下的政策干預,將經濟去貨幣化和去商品化。 到1956年,幾乎所有大規模商業和工業都被國有化,城鎮私營企業所有權基本結束。 儘管中國後來在鄧小平領導下採納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但這被視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工具,旨在實現生產力的現代化和建設社會主義,國家保留對關鍵部門的絕對控制和領導權。 這種從以市場為導向的農業經濟向中央計劃、國家控制體系的根本轉變,代表著與帝制過渡中觀察到的經濟路徑依賴性的徹底決裂。

社會和文化再造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雄心超越了政治和經濟重組,旨在對中國社會和文化進行徹底的再造,這與以往朝代更迭中文化保護和適應的景象截然不同。中國共產黨積極尋求瓦解傳統儒家文化,儒家文化數千年來一直是中國社會的基石,甚至被清朝用來維護社會秩序。

除了從根本上改變農村權力結構的土地改革外,還引入了新的婚姻法,廢除包辦婚姻,允許個人自由選擇伴侶,並使男女離婚合法化。重新分配的土地不再僅僅給予戶主,而是給予男性和女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賦予女性權力,並挑戰了在早期過渡(例如唐宋時期)中重新出現的傳統性別空間和儒家思想。

毛澤東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1966-1976年)是這種社會轉型動力的縮影。它旨在「更新中國革命的精神」並通過攻擊「所有傳統價值觀和『資產階級』事物」來糾正中國共產黨。 這段時期,群眾組織批評黨,針對「反動派」走向資本主義,導致廣泛的社會動盪、知識分子和老年人的身體虐待以及城市經濟的混亂。 這種對傳統社會規範、知識精英和文化遺產的蓄意且往往暴力的攻擊,與清朝對儒家思想和現有社會結構的戰略性採納和整合形成鮮明對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目標不僅僅是取代一個朝代,而是要創造一個根本性的新社會主義人民和社會,擺脫其所認為的「封建」和「資產階級」影響。

表2:革命性斷裂的特徵(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過渡)

特徵

革命性過渡中的描述

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示例

合法性

意識形態革命(馬克思列寧主義),拒絕舊秩序,建立新社會體系。

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意識形態和「革命奪取政權」來建立社會主義國家。

政治體系

列寧主義「黨國」,中國共產黨擁有絕對權力,無三權分立,壓制異見。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統一的共產主義國家,中國共產黨對所有國家機關實行「全面領導」;威權控制。

法律體系

法律反映新的意識形態原則,服務於黨國目標。

法律體系轉變為服務於黨國,與帝制過渡中普遍採納的情況不同。

經濟結構

從市場/農業轉向中央計劃、國家控制經濟;後來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黨的控制下。

中華人民共和國實施暴力土地改革,國有化工業,建立計劃經濟,從根本上改變所有權和生產方式。

社會結構

積極改造社會,瓦解傳統等級制度,促進新的社會關係。

土地改革瓦解農村精英;新婚姻法賦予婦女權力;文化大革命攻擊傳統價值觀和社會規範。

文化立場

拒絕並積極瓦解傳統文化,推廣新的革命文化。

中國共產黨積極尋求改造傳統儒家文化,導致了文化大革命等運動。

變革性質

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意識形態等所有層面的根本性系統性改革。

徹底擺脫帝制傳統和國民黨共和主義,旨在建立一個新的社會主義社會。

推測差異:為何發生巨大變革?

明清易代的「路徑依賴」與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革命性斷裂」之間的深刻差異,可歸因於內部動態的匯合,以及關鍵的、前所未有的外部壓力,這些壓力引入了根本性的新意識形態範式。

外部壓力和新意識形態的影響

傳統的朝代循環,儘管往往殘酷,但發生在一個大體上自給自足的華夏中心世界秩序中。外部勢力,如游牧民族入侵,通常旨在征服並融入現有的中華帝制體系,往往採納其行政和文化框架,正如滿清所例證的那樣。他們的目標是成為「新」皇帝,而不是瓦解帝制本身。

然而,19世紀和20世紀初,中國面臨著一種性質截然不同的外部壓力:西方帝國主義。中國通過鴉片戰爭和「不平等條約」被強行打開國門,導致領土割讓、關稅自主權喪失和治外法權,嚴重影響了中國的主權並削弱了清朝的合法性。 這個時代暴露了中國在技術和制度上的弱點,促使中國知識分子尋求國家救亡和現代化的新模式。

在此期間,西方政治思想被引入,包括自由主義和共和主義,這些思想直接啟發了中華民國的建立。 更重要的是,它還引入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這是一種對現有社會結構(封建主義、資本主義)進行全面批判,並對歷史向無階級社會發展的終極願景的意識形態。 與支持歷史循環觀和等級社會秩序的儒家思想不同,馬克思列寧主義為徹底的社會轉型提供了革命藍圖,要求推翻舊階級並建立一個根本性的新政治和經濟體系。這不僅僅是治理方式的改變,而是對社會進行徹底的從頭再造。

全球冷戰進一步加劇了這場意識形態鬥爭。中國內戰與更廣泛的冷戰對抗交織在一起,美國支持國民黨,蘇聯支持中國共產黨。 這種國際背景為中國共產黨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支持和強大的意識形態框架,以證明其革命目標的合理性,鞏固了其反西方立場和對超越資本主義模式的替代現代性的承諾。

內部危機與應對的性質

傳統的朝代衰落以內部腐敗、饑荒和農民起義為特徵,但這些起義的最終目標通常是推翻腐敗的統治家族,建立一個新的統治家族,從而在現有的帝制框架內恢復天命。 導致中華民國建立和隨後內戰的危機則更為深刻。這是一場「體制本身」的危機,即帝制秩序,它已證明無法應對西方帝國主義和內部衰敗帶來的生存威脅。

國民黨雖然在共和目標上具有革命性,但它試圖通過民族主義、民主和社會福利的結合來實現中國的現代化,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一個保留現有社會和經濟結構要素的框架內進行的,特別是私有財產和市場經濟,儘管有國家干預。 他們的目標不是徹底的基於階級的社會再造。

相比之下,中國共產黨手握馬克思列寧主義,將危機視為一場根本性的階級鬥爭。他們的勝利不僅僅是統治者的更迭,而是旨在徹底瓦解「舊政權」的「革命奪取政權」。 這種意識形態的必然性推動了激進的政策,如暴力土地改革、工業國有化和文化大革命,所有這些都旨在根除「封建」和「資產階級」元素,並建立一個新的社會主義社會。 中國共產黨對持續「三重革命」的承諾意味著變革不是循環的恢復,而是一個持續的、向預定共產主義未來轉變的過程。

表3:朝代變革的比較分析

特徵

明清易代(路徑依賴)

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過渡(革命性斷裂)

主要變革驅動力

內部腐敗、自然災害、農民起義導致天命喪失。

帝制秩序的系統性危機,因西方帝國主義和新興變革性意識形態的引入而加劇。

意識形態基礎

儒家思想、天命;歷史循環觀。

國民黨:西方自由主義/共和主義、三民主義。中國共產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目的論、革命性歷史觀。

政治結果

統治家族/民族的變革;底層帝制官僚體系大體保留和適應。

帝制廢除;國民黨嘗試建立共和國;中國共產黨建立列寧主義「黨國」,實行絕對黨控。

經濟結果

農業-商業經濟的延續;市場結構持續並發展。

激進的土地改革、工業國有化、轉向中央計劃經濟(後來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黨的控制下)。

社會結果

社會分層、世襲結構大體保留;文化適應。

暴力瓦解傳統社會等級制度(地主);性別角色根本性重新定義;積極壓制傳統文化。

文化立場

戰略性文化融合(清朝採納儒家思想以合法化)。

國民黨:保護/推廣傳統文化。中國共產黨:積極拒絕和改造傳統文化(如文化大革命)。

外部影響

征服者(如滿族)大體採納現有中華體系。

西方帝國主義引入新的、顛覆性意識形態(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冷戰提供全球意識形態戰場。

權力轉移性質

軍事征服/篡位導致在現有帝制框架內更迭統治家族。

革命性征服旨在徹底的社會轉型,而不僅僅是統治者的更迭。

結論

對中國歷史變革的分析揭示了傳統朝代更迭(以明清易代為例)的路徑依賴性與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轉變所代表的革命性斷裂之間的鮮明對比。帝制過渡,儘管往往暴力且代價高昂,但傾向於保留基本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新王朝為實用治理和合法化而策略性地採納和適應現有制度和文化規範。清朝成功整合明朝行政體系、法律法規和儒家價值觀,以及充滿活力的商業經濟和分層社會的持續存在,都突顯了這種根深蒂固的連續性。

相比之下,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轉變是一次深刻的系統性改革,其驅動力是引入了根本性的新興變革性意識形態——中華民國的西方自由主義和共和主義,以及關鍵的、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些意識形態,特別是中國共產黨的革命願景,從根本上挑戰了歷史的循環觀,並要求對國家、經濟和社會進行徹底的再造。列寧主義黨國的建立、全面的土地改革和國有化,以及對傳統文化和社會結構的蓄意瓦解,標誌著中國歷史軌跡前所未有的斷裂。這次斷裂不僅僅是統治者的更迭,而是中國身份及其未來道路的根本性重新定義,其形成受到內部危機和外部意識形態壓力的獨特結合,這在早期的朝代循環中是沒有先例的。


2025年7月2日 星期三

路徑依賴的遺產:馬來西亞土著政策對華人商業發展的塑造與持續影響

 

路徑依賴的遺產:馬來西亞土著政策對華人商業發展的塑造與持續影響

摘要

馬來西亞於1971年推行的新經濟政策(New Economic Policy, NEP),以其核心的「土著政策」(Bumiputera Policy)為基礎,旨在透過積極的平權行動來重塑社會經濟結構,以提升馬來人及其他原住民的經濟地位。然而,這項政策的實施不僅帶來了預期的結果,也產生了顯著的「意想不到的後果」,特別是對非土著社群,尤其是華人社群的影響——在政府設置的障礙下,他們反而被推向了私人商業領域,並在其中積累了可觀的財富。本文將援引「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理論,深入剖析土著政策作為一個關鍵歷史時刻所建立的制度路徑,如何因其內部的自我強化機制而難以逆轉,並在這一路徑上衍生出對華人社群經濟行為的塑造作用,最終形成長期且複雜的經濟與社會格局。


1. 引言

公共政策的制定與實施,往往是一個複雜且充滿變數的過程。其結果不僅受制於政策目標和執行手段,更常受到歷史脈絡、既有制度以及社會行為者回應的影響。在馬來西亞,自1971年實施的新經濟政策(NEP)及其核心的土著政策,便是理解這一複雜性的典型案例。該政策旨在透過傾斜性扶持,糾正馬來人與非馬來人(尤其是華人)之間的經濟不平衡。然而,一個廣為人知的「意想不到的後果」是,該政策在某些方面反而間接促成了華人社群在私人商業領域的蓬勃發展與財富積累。

本文旨在運用「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理論,深入探討這一看似悖論的現象。路徑依賴理論認為,特定時間點的初始選擇或事件,會觸發一系列自我強化的過程,使得後續的選擇空間受限,甚至鎖定在某種特定軌跡上,即使該軌跡在長期可能並非最優。我們將論證,土著政策不僅建立了有利於土著群體的制度路徑,也同時在這一路徑上,形塑了華人社群的經濟行為模式,使其在既有政策框架下尋求生存與發展,從而形成一種難以輕易改變的經濟生態。

2. 路徑依賴理論的解析

路徑依賴理論強調時間順序與非線性變化的重要性,其核心觀點是:過去的選擇或偶然事件,會對現在及未來的發展產生持續性且不可逆的影響。其關鍵機制包括:

  • 報酬遞增(Increasing Returns): 一旦某種制度或技術被選定,其採用成本可能隨著時間遞減,或其受益者會越來越多,從而使其更具吸引力,難以被替代。

  • 轉換成本(Switching Costs): 從現有路徑轉向新路徑所需的成本(經濟、政治、社會成本)過高,使得即使存在更好的替代方案,也難以實現轉變。

  • 學習效應與認知鎖定(Learning Effects & Cognitive Lock-in): 人們在特定路徑中積累經驗和知識,形成特定的思維模式和認知框架,使得跳脫原有模式變得困難。

  • 制度性慣性(Institutional Inertia): 一旦建立的法律、組織和規範體系會產生自身的慣性,對變革產生阻力。

  • 網絡外部性(Network Externalities): 特定路徑的參與者越多,其價值越大,使得新加入者也傾向於選擇該路徑。

這些機制共同作用,使得初始選擇即便非最優,也能夠自我強化並鎖定未來的發展方向。

3. 馬來西亞的關鍵歷史時刻:NEP作為路徑的發端

1969年的「五一三事件」是馬來西亞歷史上一個決定性的關鍵時刻。它暴露了種族間經濟差距的嚴重性及其引發的社會矛盾,促使政府採取了激進的政策干預。新經濟政策(NEP)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應運而生,它並非一個短期應對,而是一個旨在進行深層次社會經濟結構重組的長期策略。

NEP的實施,包括在教育、公務員體系、企業股權、商業執照及政府合同等方面的土著優先政策,實質上就是啟動了一條新的「制度路徑」。這條路徑旨在透過國家力量的干預,加速土著在現代經濟領域的參與和財富積累。

4. 路徑的展開:預期與非預期後果的共存

在這條由NEP所定義的制度路徑上,產生了兩類截然不同的後果:

4.1 預期後果:土著經濟地位的提升

NEP確實成功地提升了馬來人在經濟領域的地位。大量土著進入公務員體系,形成龐大的土著中產階級;土著在企業股權中的佔比顯著提高(儘管未完全達到30%的目標);並培養了一批土著企業家。這些成果透過國有企業、政府機構和扶持計劃等具體機制,不斷自我強化,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受益群體和一套龐雜的執行體系。

4.2 意想不到的後果:華人社群的商業推動

然而,土著政策對非土著社群,特別是華人社群,構成了系統性的「推擠」效應。由於在公務員體系、公立大學入學和某些受政府保護的行業中面臨配額和優先權的限制,華人社群的精英和普通成員不得不將其才華、資本和精力轉向政策干預較少的私人商業領域。

這種轉向,結合華人社群既有的商業傳統、家族網絡、勤奮文化以及與海外華人社群的聯繫,導致了:

  • 加速進入私人部門: 限制了在公共部門的發展,迫使華人專注於私營企業。

  • 強化創業精神: 在缺乏體制性保護的情況下,華人企業必須依靠市場效率、創新和靈活變通來生存和發展。

  • 積累顯著財富: 在製造業、零售、地產、金融和服務業等領域,華人企業家取得了巨大成功,形成了眾多大型企業集團。

這正是路徑依賴的體現:既定的政策路徑在限制一個群體選擇的同時,也無意中將其「鎖定」到另一條次優(但在此情境下相對有效)的發展路徑上。華人社群在「被排除」於受保護的路徑之外後,反而透過自身的適應和創新,在非受保護的市場中開闢出新天地,並因此積累了財富。這種財富積累並非政策的直接目標,而是華人社群在既定路徑限制下的一種「適應性回應」。

5. 路徑的持續性:為何難以改變?

儘管土著政策引發了諸多爭議,包括人才流失、效率低下、尋租行為以及對國家團結的影響,但其核心原則至今仍未被根本性動搖。這正是路徑依賴機制在發揮作用:

  • 既得利益者(Increasing Returns): 政策已經培養了龐大的土著中產階級、依賴政策扶持的企業家以及為執行政策而設立的龐大官僚體系。這些群體形成了強大的既得利益,任何試圖改變政策的嘗試都會遇到來自他們的強烈反彈。

  • 高轉換成本(Switching Costs): 擺脫現有政策框架,轉向完全以市場和需求為基礎的政策,將意味著巨大的政治風險、社會動盪以及重新分配既有利益的挑戰。

  • 認知鎖定(Cognitive Lock-in): 數十年的政策實施,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馬來西亞人對種族關係、經濟公平和國家建設的理解。對許多人而言,土著政策已成為國家認同和民族權益的象徵,難以動搖。

  • 制度性慣性(Institutional Inertia): 圍繞土著政策建立的法律法規、政府機構和執行機制已根深蒂固,要改變這些結構需要巨大的政治意願和協調成本。

因此,即使有聲音呼籲改革,政策的調整也往往只是修修補補,而非根本性的範式轉移。

6. 結論

馬來西亞的土著政策是路徑依賴理論在國家發展中的一個典型例證。1969年的關鍵時刻確立了一條旨在提升土著經濟地位的制度路徑。這條路徑不僅實現了部分預期目標,也意外地促使華人社群在非受保護的私人商業領域蓬勃發展,積累了可觀財富。這種「意想不到的後果」並非政策失敗的單一證據,而是政策在既定路徑中,與社會行動者複雜互動的產物。

該政策的持續存在及其難以根本性改變的困境,深刻體現了路徑依賴的強大力量。既得利益、高轉換成本和根深蒂固的認知框架共同鎖定了馬來西亞的政策軌跡。理解這種路徑依賴性,對於分析馬來西亞多元社會的政治經濟動態,以及為其他尋求社會經濟轉型的國家提供經驗借鑒,都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這也警示我們,政策制定者在設計大規模社會工程時,必須充分考慮其可能引發的複雜回饋循環和長期路徑鎖定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