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之律:美港兩書所見世代之比較社會學析論
觀世代之變遷,實為洞察社會流轉之妙鏡。世代群體所共之經驗、價值、政治傾向,及其間之遞嬗,皆能深闡人道。今將探析兩部世代論巨著之異同:一為美利堅威廉·史特勞斯、尼爾·豪之《第四轉折:美國預言》(一九九七年),二為香港呂大樂博士之《香港四代人》(二零一七年)。兩書對觀,赫然可見者,非獨父子世代間之巨大鴻溝,抑且同世代之人,雖國別文殊,其相似之處竟若符節,殆令人驚異。
史特勞斯與豪氏之《第四轉折》述歷史循環之論,謂英美社會歷四種世代原型——先知、遊民、英雄、藝術家——約八十年為一週期,終必至危難之「第四轉折」。其框架特重每代之塑成經驗,及其如何形塑集體認同與社會角色。例如,二次大戰時之「GI世代」(英雄),經此劇變,遂成公民意識與集體目標強烈之一代,迥異於其父輩「迷失世代」(遊民),彼等乃於一次大戰後之幻滅中成長。
太平洋彼岸,呂大樂博士之《香港四代人》則細察香港獨特語境下之世代變遷。呂氏之作,雖未直取史豪二氏之原型,然亦指明數個由關鍵歷史事件形塑之世代群體:有戰後建設香港之「開拓世代」,其子女「嬰兒潮世代」躬逢經濟騰飛、社會劇變,復有「八零後世代」掙扎於認同與政治不定之間,終至「九零後/零零後世代」於香港前途之憂慮中成長。
父子之距:社會學之必然
兩書首當其衝之共同點,在於其皆細緻呈現父子世代間之深遠差異。此非僅個人性格之別,實乃肇於不同歷史背景與塑成經驗之系統性模式。
美國之例,觀「沉默世代」(藝術家),生於大蕭條與二戰期間,多循規蹈矩、重安穩,與其子輩「嬰兒潮世代」(先知)形成鮮明對比。後者成長於前所未有之繁榮與社會動盪之世,遂具反叛理想之傾向。父輩歷經匱乏與戰亂,故求安定;子輩得享豐裕與和平,故尋意義與社會變革。其世界觀、政治立場,乃至閒暇嗜好,皆大相逕庭。
香港亦然。戰後抵港之父輩「開拓世代」,或為難民,或為經濟移民,皆以求生為本、勤奮不懈。其要務乃安家立業、養育子嗣。然其子輩「嬰兒潮世代」,則成長於經濟繁榮、教育普及之期。彼輩雖受父輩犧牲之益,然亦始質疑唯重物質之觀念,轉而追求更大之個人自由與民主社會。父世代視安定為上,子世代則始求超越基本需求之抱負。
此種代際差異,可由數項社會學因素闡釋:
- 時期效應: 每代於其塑成之年,皆經歷獨特之歷史事件(戰亂、經濟興衰、科技革命),形塑其集體意識。某代之危機,於他代而言,或已成遙遠之史事。
- 群體效應: 人生流轉,其受特定生命階段之社會文化規範影響。青年期所灌輸之價值觀,常延續終身,故經歷不同塑成時期之世代,其觀念亦異。
- 社會化: 雖家庭舉足輕重,然個體亦經由更廣泛之社會機構——學校、媒體、同儕——社會化,其所傳遞之價值規範,或與父母世代大相徑庭。「代溝」常即此廣泛社會變遷之反映。
跨國回響:世代橫越國界之相似性
尤為引人入勝者,同世代之人,不論國別文化,其特質常具驚人相似。此乃超越地域特徵之全球化力量之有力證明。
以「嬰兒潮世代」(史豪二氏模型中之先知)為例:無論美、歐、港,此群體大抵生於二戰之後,皆歷戰後復甦與經濟擴張之共同經驗。其特徵常為人口激增、教育普及、傾向理想主義與社會行動,儘管表現形式因文化而異。美國嬰兒潮抗議越戰、倡導民權;香港嬰兒潮則力求更大之政治自主與社會公平。具體議題雖殊,然其變革之底蘊、對既有規範之質疑,則跨越大陸,相互應和。
同理,「千禧世代」或「Y世代」(約當史豪二氏之「千禧世代」原型),約生於一九八零年代初至九零年代中,亦具全球共同特徵。彼輩多為數碼原住民,全球互聯,重體驗甚於物質,且深切關注社會正義。無論紐約、倫敦抑或上海,此代皆掙扎於快速變動之就業市場、氣候變遷與科技無處不在之焦慮。其共享之數碼環境、全球媒體消費,以及相似之經濟與環境挑戰,皆促成此等共同特質。
此等跨國世代相似性,其社會學解釋包括:
- 全球事件與趨勢: 重大全球事件,如經濟衰退(如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機)、科技革命(如互聯網之普及)、全球社會運動(如環保主義),皆影響全球各地之個體,以相似方式形塑其觀點與經驗。
- 媒體與文化傳播: 各類媒體平台迅速傳播全球資訊、音樂、影視、時尚,創造共享之文化詞彙,影響跨國之品味與價值觀。一段抖音短片或一位全球流行歌手,皆能深刻影響截然不同國家之青年文化。
- 經濟相互依存: 全球化經濟意味著某地之經濟變動,能牽動全球他處,影響整代人之就業機會、生活成本與社會流動。
- 教育體系: 儘管課程各異,然全球高等教育之日益標準化,以及對特定技能知識之重視,能促使各國受教育青年具備相似之智識框架。
結語
對《第四轉折》與《香港四代人》之比較分析,為歷史力量、文化語境與人類發展如何形塑世代認同,提供了有力佐證。誠然,各國獨特之軌跡無疑影響世代特徵之具體表現,然世代變遷之深層律動——父子世代間之深遠差異,以及同世代之人跨國界之驚人趨同——則揭示了更深層、更普遍之社會學原理。理解此等律動,非僅學術之操,實乃化解代際緊張、促進跨文化理解,終至建立更具凝聚力與韌性之全球社會之關鍵。面對日益複雜之全球挑戰,認識各世代之共同經驗與獨特觀點,無論於國境內外,皆為集體行動與進步不可或缺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