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5日 星期一

一名士兵和一位實業家如何塑造一個全球化的世界 (1850-1870)

 

現代戰爭的建築師:一名士兵和一位實業家如何塑造一個全球化的世界 (1850-1870)

一、引言:漂泊的世界

1.1 佈局:一個空前互聯的世紀

19世紀中葉是一個深刻的全球轉型時期,其特點是技術創新與政治不穩定迅速匯聚。輪船、電報和新的工業製造技術的出現,開始侵蝕傳統的距離和時間障礙,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將各大洲連接起來。這個時代見證了三場主要軍事衝突的展開,儘管地理位置相隔遙遠,但它們卻透過一個新興的全球網絡而緊密相連。歐洲的克里米亞戰爭、北美的美國內戰以及亞洲的中國太平天國叛亂,並非孤立的事件,而是這個新生的全球化體系中的節點。它們之間的聯繫並非巧合;它們是由人員的流動、資本的流通和技術的傳播所鑄就的。這些衝突成為新軍事學說和工業能力的大試驗場,其結果受到那些駕馭這個新興世界秩序的個人的影響。

1.2 論點

本報告認為,要對這個時期有更準確和深刻的理解,需要檢視兩位截然不同但具有代表性的個人,即傭兵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Frederick Townsend Ward)和實業家塞繆爾·柯爾特(Samuel Colt)平行且交織的職業生涯。本分析揭示,他們是跨國軍事技術、專業知識和資本流動的關鍵媒介。透過剖析他們的故事,我們可以追溯一個新興全球化的精確輪廓,在這個全球化中,個人的影響力不再受國界限制,而是跨越大陸,從根本上改變了遙遠衝突的進程。

1.3 案例研究的定義

本報告將從一個單一、不可能的傳記研究,轉向一個提供更全面答案的比較分析。我們的第一個案例研究是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一位曾參與克里米亞戰爭並在太平天國叛亂中發揮決定性作用的美國軍事領袖。雖然他沒有以軍官身份參與美國內戰,但他作為那段時期一名美國「戰地記者」的存在,代表了軍事專業知識的跨國流動。我們的第二個案例研究是塞繆爾·柯爾特,這位美國實業家在這三場衝突中充當了事實上的火器商人和技術顧問。他的產品,以及用來製造它們的革命性方法,被出售給克里米亞戰爭和美國內戰的參戰方,甚至被沃德在太平天國叛亂中的部隊所使用1。他們平行的旅程以及最終在中國的物質聯繫,提供了一個引人入勝且細緻入微的案例研究,闡明了19世紀中葉私人公民的抱負如何推動全球事件。

二、傭兵與叛亂: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

2.1 從塞勒姆到塞瓦斯托波爾:全球化士兵的鑄就

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的人生始於遠離他將揚名立萬的戰場。沃德於1831年出生在麻薩諸塞州塞勒姆,他的早年生活以其航海世家背景和叛逆性格為標誌。他曾就讀於美國文理軍事學院(American Literary, Scientific and Military Academy,現為諾維奇大學),這是一段塑造性的經歷,他沉浸在軍事戰術、戰略和操練的課程中1。這段教育為他開創了一個無視傳統國家效忠的職業生涯奠定了基礎。在1850年代,沃德接受了「冒險家」(filibuster)的生活,這是一種籌組私人軍隊以干預外國衝突的傭兵,他在為聲名狼藉的威廉·沃克(William Walker)在墨西哥工作期間,學會了招募、訓練和指揮部隊的關鍵技能1。這次跨國戰爭的初次嘗試,是他更重要的軍事事業的前奏。

沃德在中國成名之前,最關鍵的經歷是他參與了克里米亞戰爭。他獲得了法國軍隊中尉的軍銜,對現代歐洲作戰有了至關重要的了解1。正是在這場衝突中,他獲得了寶貴的實戰知識,學到了武器的使用、諸如在機動排中使用步槍手等創新戰術方法,以及先進的圍城技術1。儘管他的服役並非沒有插曲,據報導因抗命行為而最終辭職,但這段經歷為他提供了一套他大多數美國同代人所不具備的獨特技能1。至關重要的是,記錄顯示,儘管他支持聯邦事業,但他並未留在美國參加美國內戰,而是選擇在其他地方尋求機會3。這個決定凸顯了他性格的核心原則,也是本報告的核心主題:沃德並非一個民族國家的代理人,而是一個全球化的自由代理人,一個專業的士兵,其專業知識可以在全球市場上出售。

2.2 創建「常勝軍」:技術顧問的實際行動

沃德從歐洲戰場到中國太平天國叛亂中心的旅程是他職業發展的自然一步。太平天國叛亂是一場從1850年持續到1864年的災難性內戰,由自稱是耶穌基督弟弟的洪秀全領導的一個千禧年基督教運動發起3。這場大規模起義威脅到清朝的穩定,對於沃德來說,也威脅到了上海及周邊地區的國際商業利益3。沃德於1859年抵達上海時幾乎身無分文,他在別人看到混亂的地方看到了機會。他巧妙地利用自己的軍事經驗,向當地商人和中國官員提議建立一支私人保安部隊3

在新雇主的資助下,沃德建立了上海洋槍隊(Shanghai Foreign Arms Corps),這支傭兵部隊很快就以「常勝軍」(Ever Victorious Army,簡稱 EVA)而聞名5。作為用戶查詢中的「技術顧問」,沃德的角色並非遠距離提供建議,而是從根本上改變他的戰鬥部隊的性質。他首先招募了少數西方傭兵,但在早期的失敗和高傷亡率之後,他做出了招募和訓練中國士兵的戰略性決定3。他為他們配備了「當時最好的輕武器」,包括柯爾特左輪手槍,並使用美國操練方式對他們進行「西方化」訓練1。他的軍事才能不僅限於步兵戰術;他還通過裝備一支內河砲艇艦隊來支援他的部隊,發展了「兩棲作戰能力」3。在他去世時,常勝軍已擴大到近5,000名紀律嚴明的士兵3。這種將西方思維的軍事專業知識轉移到一支中國部隊,然後將其應用於中國國內衝突的行為,有力地證明了個人的知識如何在全球範圍內傳播並改變一場內戰的軌跡。

2.3 身在海外的美國人:一種跨國身份

沃德的職業生涯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研究案例,他對自己的效忠不是對一面旗幟,而是對他的專業和抱負。他是一名美國傭兵,曾為法國人對抗俄羅斯帝國,然後又為清朝政府對抗一場偽基督教叛亂3。他對中國社會的同化是深刻的,這表明了身份的流動性,而這正是這個新時代全球化的一個標誌。他成為一名中國公民,採用了中文名「華爾」,並娶了一位中國女性為妻5。這種程度的個人融入強調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行為並非由國家政策驅動,而是由個人事業驅動。

沃德的成功對太平天國叛亂產生了深遠的連鎖反應。他的軍事勝利在清朝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支撐了清朝」3。他的成就如此顯著,以至於促使其他外國勢力組建類似的部隊,因為英國和法國軍官,部分出於模仿其勝利的願望,開始領導他們自己的分遣隊3。然而,他在美國的遺產證明了他故事的複雜性;他基本上已被遺忘,他在中國的墳墓也已失落於歷史5。相比之下,在中國,他被清朝提升為儒家聖賢,甚至在今天也被認為是太平軍的主要對手3。這種雙重遺產—在本國的默默無聞,在海外的英雄主義—完美地說明了個人的影響力是由其發揮作用的特定背景決定的,而不是由單一的、刻板的敘事決定的。

表1: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的全球參與

衝突角色部隊主要貢獻
墨西哥的冒險活動傭兵威廉·沃克的冒險隊

學會招募和指揮傭兵部隊1

克里米亞戰爭中尉法國軍隊

獲得實戰經驗;學習西方戰術和圍城戰1

太平天國叛亂將軍、技術顧問清朝的常勝軍 (EVA)

將一支農民部隊轉變為一支現代化、紀律嚴明的軍隊;發展了兩棲作戰能力3

三、實業家與軍火庫:塞繆爾·柯爾特

3.1 改變一切的創新:大規模生產作為一種全球力量

當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是軍事專業知識流動的載體時,塞繆爾·柯爾特(Samuel Colt)則是其技術傳播的引擎。柯爾特的影響力並非僅限於單一戰爭,而是在所有三場衝突中都可見。他的天才不僅在於左輪手槍本身的發明,這在火力上是一次革命性的飛躍,更在於他開創了使用可互換零件的大規模生產模式7。柯爾特位於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的工廠是工業效率的典範,與歐洲製造商傳統的「手工銼磨和組裝」方法形成鮮明對比8。這種工業創新本身就是一種技術諮詢。透過向民族國家出售他的產品,柯爾特不僅是在武裝他們,也是在展示一種新的製造範式,這對於未來的全球衝突至關重要。最有力的證據是,俄羅斯帝國在獲得他的左輪手槍後,試圖在圖拉兵工廠生產自己的「仿製品」,這是一種直接的、儘管不完美的工業知識轉移9

3.2 武裝一個大陸:作為全球市場的克里米亞戰爭

克里米亞戰爭為塞繆爾·柯爾特提供了他第一個重要的國際機會,來證明他的工業模式的戰略價值。他將這場衝突不僅視為國家之間的鬥爭,更視為其產品的全球市場。他積極地與歐洲列強簽訂合同,在倫敦開設了一家工廠,甚至試圖在法國再建立一家8。研究顯示,柯爾特向幾乎所有參戰方出售了他的左輪手槍。他與英國軍械局簽訂了一份合同,提供了超過25,540支1851年海軍型左輪手槍,同時也將武器出售給了奧斯曼土耳其人8。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甚至武裝了他們的對手,向俄羅斯帝國出售了左輪手槍8。一份關於生產和交付500支2型海軍型左輪手槍到聖彼得堡的合同被簽署,並計劃後續更多交付9。柯爾特願意向所有方面出售武器,這表明他的影響力是由個人的經濟野心驅動的,而非國家忠誠。這種商業上的不可知論是早期全球化的一個決定性特徵,並標誌著全球軍火貿易歷史上的關鍵時刻。

3.3 供應一個國家:美國內戰

如果說克里米亞戰爭是柯爾特的全球試驗場,那麼美國內戰就是對他工業產能的終極驗證。儘管1851年海軍型左輪手槍很普遍,但他的哈特福德工廠在這場衝突期間能夠製造出驚人數量的武器,其中包括大約20萬支1860年柯爾特陸軍型左輪手槍,其中超過127,000支直接交付給美國陸軍11。這種生產規模遠遠超過了他在歐洲的合同,並凸顯了他大規模生產方法的戰略重要性。美國陸軍和海軍還採購了數千支其他柯爾特設計的槍械,包括用於騎兵單位的轉輪步槍和用於聯邦戰艦的1860年型左輪手槍11。這種大規模的產出鞏固了美國的軍工複合體,為未來戰爭的供應方式樹立了先例。儘管存在一些設計缺陷,例如轉輪步槍「走火」的風險,但柯爾特產品的巨大產量意味著它們在衝突中發揮了不可否認的作用12。美國內戰證明,工業產能現在是一種與人力同樣重要的戰略資源,而柯爾特的工廠證明,一個實業家可以從根本上武裝一個民族國家。

表2:塞繆爾·柯爾特的全球影響力

衝突產品接收方交付規模(如有)
克里米亞戰爭1851年海軍型左輪手槍英國軍方、俄羅斯帝國、奧斯曼土耳其人

交付給英國超過25,540支;交付給俄羅斯超過500支8

美國內戰1860年柯爾特陸軍型左輪手槍、轉輪步槍美國陸軍與海軍

交付給美國陸軍超過127,000支11

太平天國叛亂柯爾特左輪手槍(包括1851年海軍型)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的常勝軍

具體數量不詳,但已知有使用1

四、全球化的樞紐:綜合與分析

4.1 物理聯繫:作為全球催化劑的柯爾特左輪手槍

證據揭示,真正的物理聯繫並非一個人,而是一種產品:柯爾特左輪手槍。特別是柯爾特1851年海軍型,它存在於克里米亞戰爭中,是美國內戰期間的一種關鍵武器,並被沃德在太平天國叛亂中的部隊所使用1。這一個發明,誕生於一個新的工業流程,跨越海洋,武裝了截然不同的軍隊和私人部隊。一個人的抱負(柯爾特),憑藉他對大規模生產、可互換火器的願景,直接促成了另一個人的抱負(沃德),後者需要現代、可靠的武器來在中國創建他的「常勝軍」1。這種衝突之間的物質聯繫是全球化供應鏈初期的一個有力且直接的例證。它表明,19世紀中葉的全球化不僅僅是一個抽象概念,而是一個切實的現實,其中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一家工廠的產出,可以影響世界另一端一場叛亂的結果。

4.2 人員、思想和資本的流動

沃德和柯爾特平行故事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來審視19世紀全球化的驅動力。傳統的、自上而下的歷史觀點通常聚焦於總統、皇帝和軍隊的行動。然而,這個時期的證據表明,全球化也是一種自下而上的現象,由個人的私營創業精神推動。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的旅程是自我提升和野心之旅,將他從一名海員的生活帶到專業傭兵,最終在中國擔任了將軍的轉變性角色。他獨立於任何政府的正式授權之外運作,在哪裡他的技能最有價值,就在哪裡尋求機會1。同樣,塞繆爾·柯爾特的影響力也不是國家政策問題,而是商業野心所致。他成功地創建了一個全球軍火貿易,向國家和個人出售武器,這表明了私營企業如何在國際範圍內產生戰略後果8。總體而言,他們的行動表明,擁有獨特技能和創新的個人可以單獨作為軍事專業知識和技術傳播的載體,繞過傳統的國家或外交渠道。

4.3 更廣泛的影響:現代化與新世界秩序

沃德和柯爾特的共同遺產揭示了全球權力動態的根本性轉變。沃德在常勝軍中的成功給清朝上了一堂深刻的課。他的方法和軍事創新對中國來說是「現代化的先兆」,顯示出在一個內部動亂和外部壓力日益增加的世界中,採用西方軍事模式不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生存的必需3。清政府對這種西方方法的採納是私人公民倡議的直接結果,而非國與國之間的協議。同樣地,柯爾特的成功證明了工業產能現在是一種戰略資源,是軍事力量的關鍵組成部分。他的工廠能夠以歐洲競爭對手無法比擬的規模生產武器8。這為後來定義20世紀的軍工複合體建立了先例。這兩位男性的故事都說明了,在個人野心驅動下,軍事專業知識和工業創新的結合,如何迫使各國進行現代化和適應,將國內穩定與國際技術和軍事趨勢連結在一個新世界秩序中。

五、結論:一個互聯世界的遺產

根據證據,通過檢視兩位個體的共同遺產,以一種更強大、更細緻入微的方式得到了回答:弗雷德里克·湯森·沃德和塞繆爾·柯爾特。

沃德是軍事專業知識的人力管道,將他從傭兵經驗和克里米亞戰爭中獲得的戰術知識轉移到中國的戰場1。柯爾特是工業力量,提供了使沃德的成功以及所有三場衝突的結果成為可能的工具9。柯爾特左輪手槍,特別是被沃德部隊使用的槍型,是這個互聯網絡的物理證明1。他們平行的故事表明,19世紀的全球化不僅僅是一種國家驅動的現象,更是由私人公民的創業精神所推動。他們的遺產為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奠定了基礎,在這個世界中,私人軍事承包商和國際軍火商在全球衝突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這兩位人物所開創的個人對個人的知識轉移和企業對國家的技術轉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相關性。